贾庆国（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原院长）

一、逆全球化已经形成趋势

现在逆全球化已经形成趋势，尽管大家对全球化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是，逆全球化已经是一个现实。目前在很多国家特别是发达国家内部，反全球化的声音很强，贸易保护主义高涨，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都是逆全球化的具体表现。

特别是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大打贸易战、科技战、与中国经济脱钩、以及新冠疫情的出现，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历史进国家间经贸出现负增长：联合国贸发会议报告显示，2019年全球贸易呈停滞态势。继2018年9.7%大幅增长，2019年全球商品贸易预计下降2.4%，至19万亿美元；服务贸易预计增长2.7%，至6万亿美元，较2018年7.7%的增幅大幅减速。大宗商品需求及价格在2019年初开始大幅下跌。自2018年迄今，全球海上运输失去增长动力，海运贸易量仅增长2.7%，远低于2017年的4.7%，港口集装箱运输量增长4.7%，同比下降两个百分点。简言之，2019年全球经贸各项指标均显示贸易增长放缓。

新冠疫情大流行加剧了这一趋势。根据世贸组织最近的报告，由于新冠疫情，世界贸易将受重创，程度超过2008-09年的金融危机时的情况，2020年降幅预计会高达12-32%。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世界经济已经出现萎缩。

二、逆全球化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全球化给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好处的时候，出现了逆转的趋势？有几个原因。

（一）此轮全球化为美国主导，依托的是市场规则，强调的是公平交易，追求的是生产效率。虽然这有助于激发竞争和创新，但也造成国际上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在此情况下，尽管大多数国家都从这样一个过程中受益，但受益程度差别很大。一般而言，发达国家拥有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同时也更会利用国际规则保护自己利益，所以更有能力把握全球化带来的各种机遇谋取利益。发展中国家则相反，不仅缺乏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利用国际规则保护自己的能力也较弱，同时也不善于把握全球化的各种机遇谋求利益，所以在同等条件下与发达国家竞争处于劣势。

（二）此轮全球化也加剧了世界多数国家国内财富分配两极分化的趋势。全球化虽然给各国民众都带来了一定的经济上的好处，但由于全球市场竞争的需要，各国都竞相提高资本、技术及管理经验的回报，甚至不惜调整各自致力于平等的税收和福利政策，以吸引外资和引进技术和管理经验。结果少数拥有资本、技术和管理经验的人在收入分配中占有的份额越来越大，使得国内两级分化严重，并呈现不断恶化趋势。而且，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发展中国家中，也出现在发达国家中。全球化强化了这一发展趋势，如下图所示，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统计，1990年代初，高收入国家的平均基尼指数是41.4（基尼系数除以100，为0.41.4）；2000年代末，这一数字为45.3。1990年代初，低中收入国家平均基尼指数为38.5；2000年代末，这一数字为41.5。

（三）上述情况加剧了国家间和国内不同群体间的利益上的矛盾和冲突。国家间的两级分化导致国家间利益和国内利益的分化，从某种意义上讲，穷国和富国、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矛盾变得越来越难以调和，很多国家内部在国际贸易问题上利益分歧加大，两者互动，使得国际贸易出现政治化的趋势。这增加了国际经贸合作的难度，世贸组织多哈回合之所以长期无法取得进展跟这个问题有着直接的关系。面对汹涌澎湃的贸易自由化浪潮，许多发展中国家认为，唯有坚持一定程度的贸易保护水平才能最低限度地保障自己经济的生存和发展，所以它们无法接受发达国家提出的进一步降低关税的条件。

（四）国家间和国内两级分化还导致其他若干问题。一是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民众安全感下降，只能依赖国家保护自己，这一方面增强了对国家提供保护的需求，另一方面也给政客们通过搞民粹主义和煽动民族主义谋求政治目的创造了更大的空间，结果和前期不少人的预期相反，全球化不仅没有带来国家作用的弱化和民族主义的消亡，反而导致国家作用的强化和民族主义的上升。二是大量被边缘化的民众生活艰难，极端势力利用民众对现状的不满扩大影响，导致恐怖主义蔓延，酿造出一个个人间悲剧。三是全球化虽然给各国带来很多福利，但由于福利分配不均，很多人不仅没有享受到预期的福利，反而深受其害。结果，许多国家内反全球化的声音不断高涨，就连美国这个在全球化过程中得到最多福利的国家中也不例外，这也是特朗普为什么会在上次美国总统大选中能够脱颖而出最终当选的主要原因。近年来，中美关系进一步加剧了逆全球化进程。随着中国的强大，中国过去做的许多事情，美国可以默认容忍，现在变得越来越不能容忍、不能默认，比如说中国实行不同的经济治理模式，包括国企等，当中国弱的时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中国强大了就变成问题了。所以，即使特朗普下台，其他人执政，美国也会要求中国改变现行的经济治理模式，并以脱钩或部分脱钩的方式向中国施压。

三、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前景 

由于上述的原因，短期内逆全球化的趋势还会存在，这里的短期不是明年后年的事情，也可能是5年、10年，也可能是20、30年。上一次全球化逆转是1941年到1975年，持续了30年，这次多长时间很难判断。这取决于一系列的变数。

（一）变数之一是美国总统选举

如果特朗普连任的话，根据他的执政理念和行事风格，他会继续推行美国至上和单边主义的政策，鉴于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这将加剧逆全球化的进程。如果拜登当选，他很可能会回到战后美国历届总统奉行的大战略，那就是，以最低成本通过维护国际秩序来维护美国利益，这就要求美国与他国合作共同维护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其中包括经贸合作，逆全球化发展的势头有望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二）变数之二是中美关系的演变

中国崛起的速度以及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与美国的差异导致美国对中国担心迅速增长，中国在南海和东海的维权行动更是加剧了这种担心。特别是最近几年，在美国反华势力的渲染和推动下，这种担心演变成对抗甚至敌对政策。美国政府开始将中国视为另类国家。和同类国家不同，异类国家的存在就是威胁，且不说崛起了。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从最坏的角度解读中国的言行，从海上维权到新疆反恐，从一带一路到疫情援助，从科技合作到人文交流，不管中国做什么都被视为针对美国的阴谋和挑战。中美经贸关系也被从这个角度重新诠释。这也成了对中国经济脱钩的借口。只要中美关系恶化趋势得不到扭转，中美脱钩和逆全球化趋势就很难改变

（三）变数之三是中国自身的改革

由于中国经济治理模式确实与国际通行的经济治理模式不同并发生冲突，美国许多人认为中国挑战了全球经济秩序和规则，危及到美国的安全，所以有必要对中国施压甚至进行一定程度的脱钩。过去美国和西方国家容忍中国的经济治理模式是因为中国经济块头较小、效率低，对它们经济的冲击不大。现在不同了，中国的经济规模和效率大幅提升。如果中国继续坚持自己的经济治理模式（政府直接干预市场活动和保持大量国有企业），对它们的经济的冲击会很大，这就很可能会导致它们以中国不遵守国际规则为由联合抵制与中国的经贸关系。面对美国的压力，中国国内也有不少人认为有必要通过创新取代对美国核心技术的依赖。两者相互作用导致中美经贸关系弱化并出现脱钩趋势。鉴于中美两国经济规模巨大，两国经济摩擦和脱钩将进一步加剧逆全球化趋势。只有中美关系稳定或改善，两国经济上脱钩趋势才有可能减缓和停止。

（四）变数之四是国际秩序的变革

现在美国主导的全国经济秩序，它有很多好处，比如说强调公平、强调竞争、强调效率，但是，它有一个非常大的的问题就是不太强调平等，特别是结果上的平等。这就造成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各国两级分化的趋势，未来国际秩序是不是需要在这方面有所调整？比如说要加入WTO，基尼指数必须在一定的水平之下，不然就不能加入。目前美国国内政治格局决定了美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太可能会将它作为其经济治理和国际经济治理的主要考虑。鉴于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力，所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上述改革很难实现。所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大多数国内两级分化的趋势会继续，这将进一步加剧那些从全球化进程中没有得到好处的民众的不满，从而增强反全球化的力量。

尽管短期内逆全球化趋势难以遏制，但是长远的角度来说，逆全球化也是不可持续，为什么？因为历史证明，对几乎所有国家而言，全球化利大于弊，有利于和平，有利于建构国家间的合作意愿，可以说全球化是基于科技和通讯技术发展和人类各种需求相结合形成的历史发展的大势，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

四、中国的选择

（一）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全球化给我们带来的机遇和挑战。也就是说我们既要看到全球化给我国带来的实惠和机遇，也要看到它给我国带来的问题和挑战，还要看到实惠和机遇远远大于问题和挑战。基于对超级全球化的这样一个总体判断，我认为我们应该顺势而为，继续积极参与全球化，同时，在参与的过程中，趋利避害，量力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大限度地抓住全球化带来的实惠和机遇，最大限度地控制和减少全球化对我的负面影响。

（二）我们要积极参与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全球化给我国带来的好处是多重的，其中包括：（1）贸易自由化能发挥我国比较优势，提高生产效率，创造更多财富和繁荣；（2）贸易的增加有助于增厚国家间合作的利益基础，有助于我营造一个和平和稳定的国际环境；（3）经贸关系的发展也有助于借鉴国际经验，推动国内的改革。因此，我们在国际上应该继续积极维护一个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秩序；联合其他国家，维护和推动国际贸易自由化，旗帜鲜明地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积极参与和推动全球、区域、多边和双边贸易谈判。具体包括推动多哈回合的谈判，加快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签约（RCEP）的进程，加快中日韩自由贸易区谈判，推动中国和相关国家双边自贸区谈判进程，以及尽快重启与美国双边投资协定的谈判。通过上述做法为我国利用全球化发展和完善自己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

（三）加大国内改革开放的力度，包括进一步落实十八届三中全会决议，让市场在资源配置过程中发挥更大作用；扩大市场准入，实行负面清单制度，减少政府对市场不必要的干预，营造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改革国企，按照市场竞争能力而不是所有制性质对企业进行投资，从而在实现市场公平竞争、提高国家经济竞争力的同时，确保国有资产更好地保值和增值，优化和扩大公有制基础；落实十八届四中全会加强法治的决议。加大保护知识产权的力度等等。

（四）科学合理布局科技创新，现在大家一谈科技创新都说西方“卡脖子”，我们要解决所谓的“卡脖子”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把所有的问题解决了，未必也是件好事，别人也不跟你玩了。我觉得一是不现实，二是未必也都能实现得了。所以，要充分利用全球化带来的好处和在全球化过程中立于不败之地，我们要选择性的依赖和独立自主，选择性依赖使我们离不开别人，这样使对方对我们发展放心，选择性独立自主的目的是让别人离不开我们，这样让我们自己安心。

（五）、针对全球化加剧国内两极分化的问题，我们应加以重视并研究应对措施，政策上、税收上和制度上加大支持大众创业、大众创新的力度，同时支持和鼓励中外企业创造就业岗位。进一步扩大国家对社保、医保和在职教育的投入。加大对落后地区的投入和帮扶。对高收入人群严格执行税收政策等等。

（六），鼓励对外交流。对外交流是我们参与和利用好全球化的基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之所以取得如此大的发展和进步也与我们鼓励对外交流分不开。然而，最近一些年，国内出现了为了安全限制交流的倾向，国际上也有这种趋势，这种做法阻碍了国家间有效的交流，不仅使我们难以从获得交流能够带来的好处，也给增加了国际上对中国的不信任和限制，推动了脱钩政策的实行。为此，建议在保证国家安全的前提下，用负面清单方式放开对外交流。

最后是未雨绸缪，积极为未来参与引领全球化做好准备，特别是治理方面的准备。目前，我们要积极推动大学和智库的发展，加强对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研究，积极探讨理想的全球化模式，特别是如何影响和塑造全球化使之在实现效率和公平的同时，也能更多地兼顾平等，使全球化带来的实惠能够惠及更多的人，为我国未来参与引领新一轮全球化奠定理论和知识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