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6 / 来源:财经 / 属性:回忆述评-回忆文章
实践检验是无情的,也是公正的,是要还原历史真相的,是要把头足倒立的事物再颠倒过来,因而,“真理标准”讨论是一场需要巨大思想勇气的思想解放运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下称“《实》文”)的发表及其引起的全民大讨论,至今己经整整30年了。这场大讨论,是一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
为什么要解放思想?耀邦同志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一个精神上、组织上被禁锢、被压制的不自由的民族,怎么可能与世界上发达国家进行自由竞争呢?”今天的人们回顾这段历史,尽可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作出分析、总结。本文仅想就这篇文章发表前夕耀邦同志为之作出的思想准备、他当时的思想轨迹和他的理论品格作一介绍。
理论品格强烈影响社会效果
人有品格,理论和思想也有品格。我们可以借用“文如其人”一语,说明二者的一致性。历史唯物主义品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理论联系实际。
在党内民主生活正常的时期,能否理论联系实际,一般地取决于人们的思想认识水平;但是,在党内民主生活非正常时期,则首先取决于人们的思想勇气,即要“敢”字当头,无私无畏,彻底抛开个人利益,为真理而斗争。至于说到发展理论、理论创新,则是更高层次的精神理性活动了。
我国是一个以科学社会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国家,因而,很多关于共产党、社会主义的常识、原理,大家都有基本概念。但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这样特殊又特殊的年代,面对种种践踏共和国宪法和党章党规的行为,面对广大群众遭受的种种封建愚昧的法西斯暴行,你还能说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社会主义者信奉的那些基本的常识、原理吗?即便有人说出这些,那他也会引来迫害,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如果正义、真理都可自由主张、传播,人人都有民主权利捍卫社会中的常理、伦常,那么,彭罗陆杨、刘邓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打倒?为何文化界、学术界、科技界那么多的国内外著名的学界领袖人物、专家学者的著作被诬为“毒草”,或付之一炬,或送往纸厂化浆?为何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等同志要采用一种特殊的手段打倒“四人帮”?那是一个无法可依、无理可讲的年代,真理的种子只能深埋在人们的良知之中。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本来不应该是个新问题。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唯物论的一个基本观点,也是列宁同唯心论、不可知论斗争的一面光辉旗帜,更是毛泽东同志《实践论》中一块重要基石。就是不那么正确的批苏“九评”中的“第五评”,也有这么一句话:“社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然,说了这句话并不表明我们就掌握了真理。苏联是怎样走过了几十年的实践之路,我党当时对此也并未认识清楚。
十年“文革”把这一唯物主义的原理糟蹋得不成样子,什么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等明显违背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话甚嚣尘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毛泽东同志对此都予以默认。打倒“四人帮”以后,我国的政治气候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文革”理论仍然统治着人们的头脑。我党的主导思想不思更张改革,反而于1977年2月明确提出:“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1978年5月11日,中央党校、《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虽然文章在字面上没有一句话提到“两个凡是”,但是,对于该文的拥护者和反对者来说,此文联系的实际就是“两个凡是”。只不过拥护者赞成联系实际以破“两个凡是”,反对者则反对联系实际,以保“两个凡是”。所以,反对者才能说出该文是“砍旗”,是“怀疑一切”,是破坏“安定团结”,甚至说出难道毛主席的话“句句都不是真理才对吗”这样荒唐的话。
还是“《实》文”说得好——“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必须具有把人的思想和客观世界联系起来的特性,否则就无法检验。”文章把“真理标准”和“两个凡是”联系起来,引发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思想激荡,冲破了“两个凡是”的禁区,解放了思想。14年后的1992年,邓小平同志发表南方谈话,联系了改革中遇到的实际问题。他明确指出:不改革,是死路一条。谁不改革谁下台。谈话同样引起了人们思想的强烈反响,为最终打碎计划经济体制的牢笼提供了思想武器。
在一定条件下,两次思想解放,都凸显了理论工作的第一品格,即敢于、勇于联系实际,而亿万群众的现实生活又和理论所联系的实际问题相吻合,所以就能激发巨大的群众共鸣,取得良好的社会效果。
就“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本质而言,它是我国社会各种力量相互作用、改革力量不断壮大、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的思想解放运动。而这里着重说明的耀邦同志在开展这一大讨论前夕的准备工作,特别是他在中央党校期间所做的工作,则无疑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
耀邦同志在“《实》文”发表前做的准备工作
1977年1月1日、2日,这是打倒“四人帮”后的新年第一春,耀邦同志的心情并不好。他对团中央干部严如平说:
现在的问题是,只要是毛主席说过话的,点过头的,画过圈的,都要一切照办,都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都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继续“批邓”,继续“文化大革命”那一套。……与其去做违心事,不如在家抱儿孙吧!
耀邦同志表达的这种不满和担忧,代表了党内一种越来越大的思想涌流,不期而遇地与2月7日党报党刊“两个凡是”的思想潮流相撞。他是在两个潮流的碰撞处,驾着一叶小舟驶进中央党校就职的。
谁料刚到中央党校,他就想来一个翻天覆地,要把林彪、“四人帮”颠倒的东西再颠倒过来。他没有丝毫犹豫。3月28日,他就开展读书活动对学校教员说:
这次读书必须有针对性,针对林彪、“四人帮”颠倒了的东西,我们再把它颠倒过来。……抓住被他们颠倒了的几个根本问题,和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对照,马克思主义是怎么说的,四人帮是怎么颠倒的,这样,战斗性、思想性就强了。
这种“颠倒了的东西”,他说,包括“思想是非、理论是非、路线是非。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搞”。
要把颠倒的是非再颠倒过来,是要冒极大的政治风险的,因为“四人帮”及其帮派体系虽被打倒,但发动文革的理论仍然在党的意识形态中起着支配作用,“两个凡是”又强化了这种作用。耀邦同志好像对此环境浑然不顾,在5月中旬召开的一次党校教学会议上,他语惊四座地说:
现在北京有一个政治漩涡。你们敢不敢进这个漩涡?我是想进的。我准备办三个刊物,一个叫《理论研究动态》或叫《理论动态》,一个叫《中央党校校刊》,第三个是《中央党校简报》,这三个刊物都由我亲自抓。
通过这三个刊物,耀邦同志究竟要抓什么问题呢?他在5月底至6月初这一期间,清晰地形成了如下观点:
禁锢我们这个民族创造力的,一个是精神枷锁,还有一个是组织枷锁,这样一个精神上、组织上被禁锢、被压制的不自由的民族,怎么可能与世界上的发达国家进行自由竞争呢?
当年的8月12日至18日,在党的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耀邦同志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他对套在广大干部群众身上的组织枷锁发表意见,并指导中央党校教员杨逢春、叶杨、陈钟撰写我党干部路线急需拨乱反正的文章。这是1977年内耀邦同志在思想宣传领域中联系的最大、全国人民最为关注的实际问题。他提议,组织个写作班子,文章题目就是“把‘四人帮’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并说:
这些年为什么求神拜佛的人越来越多?就是因为“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得理,不得不诉之于神”嘛!这是顾炎武说的。做梦也没想到,我们立志改天换地的共产党人,竟也会像历代封建统治者那样,制造出大量的让人有冤无处申的冤假错案!现在要真正拨乱反正,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全面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把“文化大革命”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
那个时候,上至国家主席,下到普通家庭,有无数的冤魂等待昭雪,遍地的冤狱等待平反,整个国家、民族的生活都处在一种“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开不如睡”的悲惨状态。对杨逢春等人的文稿,耀邦同志修改了17次,并得到胡绩伟等同志的大力支持,文章最终于1977年10月7日在《人民日报》刊登。报社一个月收到1万多封来信来电,文章作者两个月内收到的电报、信件可装满两麻袋。10月12日,耀邦同志评论这篇文章,作了这样的概括:
这篇东西的优点,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于接触实际,……就是敢于接触几千万人的问题。我们党的干部几千万人。还是恢复到叶帅讲的,理论越敢接触实际,就越彻底,越能掌握群众,越能变成物质力量。……这篇文章接触了一个很大的实际问题,给我们搞马克思主义的勇气。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心安理得的。
这篇文章也是一篇思想解放的鸿文,并在亿万群众的心灵上开启了正视是非善恶的良知之门。陈云同志一段话说得好:刘少奇同志是人不是鬼,毛泽东主席是人不是神。而“反右”斗争、十年“文革”、多次政治运动形成的“人鬼情未了”的历史,此后才开始获得正义的申张。
耀邦同志在党校工作,党中央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交给他,就是编写一本党史教材。在1977年9月21日、22日举行的中央党校有关会议上,他说:
叶帅曾找我谈过,希望几年内能搞出一本党史教材。我曾找过小平同志,请他挂帅,写党史。小平同志说,他不挂帅,让党校先搞。
为此,耀邦同志向党校提出两项要求,依此原则编写党史教材:
一是完整地准确地运用毛泽东思想,二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编写党史教材的工作紧张进行。10月9日,叶帅在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讲话,他说:理论一定要从实际出发。如果理论不能指导实际,不受实际检验,那算什么理论!决不能把理论同空谈吹牛甚至撒谎混为一谈。
这是党的最高领导层成员在公开场合中第一次提到“真理标准”的问题。他的讲话使党校学员对实践论的观点、实事求是的观点、理论要受实践检验的观点,又受到一次新的启蒙教育。其中的有心人,则抓住叶帅讲话的核心,或以此指导党史研究,如冯文彬;或撰写文章见诸报刊,如邵华泽。
得到叶剑英、邓小平支持以后,耀邦同志思想更加明确了。这一年,他被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部长。在年尾的12月10日,他召集有关会议,讨论党史教学问题。他在会上发言:
评价“文化大革命”,要看实际结果,要由实践检验,而不能依靠哪个文件、哪个人的讲话。要完整地、准确地运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体系,而不能断章取义,依据片言只语。……搞一个研究讨论九、十、十一次路线斗争的提要,搞这么一个文件。
历史进入1978年,这是中国改革开放新纪元的第一年。这年的1月18日,中央党校完成了《关于研究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若干问题(草稿)》,明确提出:路线的正确与否,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要由实践的结果来证明。……今天,我们已经有条件以实践为检验真理的标准,辨明这几次路线斗争的是非,把扭曲的历史真相恢复过来。
这时,耀邦同志的思想又取得一次质的飞跃。半年之前,他还主张,以“完整准确的毛泽东思想”和以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即二元论的标准思想来编写党史教材。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位彻底的实践标准一元论者。这既是他尊重事实、勤于学习、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文革”、联系党内矛盾、联系群众、独立思考的理论品格的成果,又是他在中央党校广泛接触理论工作者和实际工作的成果。
“《实》文”使“特约评论员文章”这一形式载入新闻、理论史册。1977年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的工作,引起全国广大干部群众的关注,这份刊物也和我国各主要媒体建立了彼此极为信任的关系。当《人民日报》要转载《理论动态》题为“以怎样的精神状态跨进新的一年”的文章时,《人民日报》的领导人询问耀邦同志如何署名。他于1977年12月底的一天回答:
报纸要依靠大家办嘛!我们也可以参加评论嘛!我们可以当“特约评论员”嘛!
1978年2月19日,由耀邦同志审阅的《老干部的光荣责任》一文,第一次署名“特约评论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
这年的5月6日,耀邦同志召集《理论动态》组开会,大家又仔细审阅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稿。耀邦同志对大家说:“我认为可以了。”同时提出两点修改意见。5月10日,这篇文章在《理论动态》上发表;5月11日,《光明日报》以“本报特约评论员”名义刊出。
“《实》文”从内容到标题都注入了“唯一标准”的价值判断。这是党校《理论动态》组的吴江、孙长江等同志对他思想的启发,耀邦同志虚心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实》文”不但是针对“两个凡是”而发的,也是要对毛泽东晚年思想、“文革”理论、党的若干次“路线斗争”、历次政治运动遗留的众多案件提起社会实践检验。这种检验是无情的,也是公正的,是要还原历史真相的,是要把头足倒立的事物再颠倒过来,因而它是一场需要巨大思想勇气的思想解放运动!所以,我们说理论联系实际,勇于、敢于联系实际,才是历史唯物主义最重要的理论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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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论务虚会之后出现的种种问题和反复,哪有此番“真理标准”讨论再补课?
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经常出现“皇帝的新衣”那种故事,反复上演“指鹿为马”那样的闹剧,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定是生活在迷信、愚昧、思想专制统治之中。在1978年年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取得了重大胜利,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主题报告就生动说明了这一点。
他说:目前进行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实际上也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争论。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邓小平文选》第二卷143页)
谁料三四个月后,社会上的舆论又出现“倒春寒”,批评、攻击三中全会和思想解放的声音又再次抬头。一些地方刮起的一股股“左”风,竟然还左右了当地的舆论。如1979年5月16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头条位置转载了《辽宁日报》一篇题为“莫把开头当‘过头’”的报道,支持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但当作者范敬宜一听该文公开发表,并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后,他竟脑袋“嗡”的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又闯祸了”!
时隔20年后,作者介绍了他当时的思想状态:1979年3、4月间,情况突然变化,社会上出现一股冷风,传说什么“三中全会的政策过头了”,“现在农村中资本主义泛滥了”,“辛辛苦苦20年,一夜退到解放前”,把农村状况描写得一团漆黑。特别是4月间(注:疑为3月间)《人民日报》在一版头条发表一篇署名文章之后,否定三中全会路线的声浪更是甚嚣尘上。《辽宁日报》社每天收到的来稿,大量是反映如何“反击资本主义,坚持社会主义阵地”之类的报道。……如果三中全会的路线、政策真是“过了头”,报纸今后如何继续宣传三中全会精神?(《新闻战线》1999年第10期)
范敬宜同志长期在新闻领域工作,先后担任过《经济日报》和《人民日报》总编辑。三中全会开过之后,他本应更加意气风发地报道我国出现的各种新生事物,却有如此之重的思想压力,这一事实不能不引起后人的注意和思考。
在历史重大转折关头,在党的路线方针重新定向的时期,耀邦同志的心情非常不平静。他深感当前的任务极重,工作压力很大。他那时已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和中宣部部长,他必须综合研究很多问题,已不能像在某一具体部门工作时那样考虑问题了。1979年6月15日,在一次座谈会上,他对当时不符合三中全会思想解放路线的消极言论有所批评:
我们党内有个非常坏的习惯和风气,中央文件也不好好看,报纸更不好好看,就是刮风。今天刮这个风,明天刮那个风。最近一些地方和个人刮风相当厉害。有人传说三中全会是“放”、“偏右”,三月份以后要“收”了,要反“右”了,形势不好,要下马了。
第二天,他在中央党校一次会议上如实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激烈矛盾。他说: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的事情比较多,我已经向中央提出了建议,减少我一点兼职,不是说自己在偷懒,而是怕办不好。事情办不好,我们也是很痛苦的,办不好我们心里也是感到很耻辱。我们的心思有时候不一定在讲台上讲,甚至我们也不采取那么一个办法,告诉自己的秘书和子女。最要紧的还是抓紧自己的学习,还是抓紧自己的工作,还是把自己的精神境界提得高一点。这是最对得起党的,对得起家庭的,也是最对得起自己的。
耀邦同志这段表白,是敞开胸襟无意中的自然述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和情感呢?我认为,随着职务地位的变化,在他真诚执著的本性中多了一份忧患苍劲的思考,在热情奔放的性格中添了一份孤独的心绪。这种心境一直伴随他,直到去世。这是我在1983年以后,才逐渐感受到的。很多人说他是一个热情澎湃、易动感情的性情中人,非常对,但他苍劲孤独的一面,很少有人察觉,这算是我观察到的一点秘密吧。
广大读者兴许要问:党的三中全会之后,为何会产生这种舆论上的逆转呢?这还要从三中全会以后召开的那次理论工作务虚会谈起。
理论工作务虚会
1979年初召开的理论工作务虚会,最早是叶剑英同志在1978年9月提出的建议。这是因为,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虽然党内正确意见已占上风,但持反对意见的同志仍然不乏其人,有的同志还在党内居于高位。这场争论,一直延续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
历史的进程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三中全会以后,理论工作务虚会之前,“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中积累如山的种种党内问题、社会问题,集中爆发出来。1979年元旦前后,西双版纳农场7万知青罢工,要求返城,数千人下跪请愿,群体卧轨。边疆出事,震惊了中南海。全国知青又何尝不是如此?其情可哀,其怒难平。
这年的1月,我在上海出差。一天晚上,亲眼看到人民广场上人山人海,绝大多数都是从新疆、云南、黑龙江、江西、安徽返城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呼喊“回城过春节”、“回城参加四化”的口号,我呆呆站在那里,默默在问:这如何是好,如何解决?在全国“中心的中心”天安门广场也发生了示威游行。
据1979年年初的统计,中纪委成立不久便已收到群众来信三麻袋,中组部每月收信1万多封,中央每月收信6万多封,上访常住人口4000多人……这些群众上访、来信,如同大江大河刚刚形成的洪峰,水位只涨不退,有的地方还发生了冲击党政机关,影响社会治安秩序等问题。当然,极个别违反法律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对党中央来说,处理这些问题确实是个新的重大考验。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但这种事情绝大多数确实又是多年来极“左”路线造成的,党和政府能不管吗?能不纠正自己错误路线造成的影响吗?如果不问不管,麻木不仁,还叫实事求是、对人民负责吗?1956年和第二年上半年,我国很多地方发生过工人、农民、学生等群众“闹事”的问题。毛主席曾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重要讲话,对此进行分析。但在他有生之年,一直没有真正处理好带有普遍性质的这类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包括如何对待所谓群众“闹事”的问题,反而发起大规模的“反右”斗争。“文革”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其指导思想是发动群众通过造反、闹事、以“大民主”的方式解决党内存在的官僚主义等问题和所引发的社会问题。
这些现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的紧迫性,即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后,党的领导责任和服务宗旨如何统一?如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与革命时期相比,一个根本的变化,就是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以后,必须尽快学会治国平天下的本领,学会如何利用政权为人民的利益服务,如何推动上层建筑为经济基础服务,如何用民主法治的办法让人们互相服务,全面提高执政能力和水平。共产党的领导权当然不能放弃,但在相当程度上来说,领导就是服务,不为人民服务就没有领导权,服务也是领导。
如何看待三中全会之后突然爆发的这些社会问题,党内个别同志相当敏感,反应相当激烈,有人认为:三中全会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或引起一种趋势,就是对毛主席全盘否定的倾向,或否定的情绪,这种倾向、情绪、趋势远远超过了分析毛主席一生的错误和缺点……现在的情况很多和1957年初相似。那时毛主席严厉批评了教条主义,结果出现了另一种倾向。对于另一种倾向,我们要考虑到。现在的形势比1957年初复杂得多。
在1979年1月3日召开的中宣部例会上,耀邦同志针对这种认识,即刻明确指出:
现在形势很好,不要对某些地方、环节发生误解、错觉、偏差。
他接着传达了华国锋同志的意见:“无论如何不要反右派”,要“避免出现1957年那种反复,千万防止‘翻烧饼’。”
1月11日,在一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耀邦同志对这种社会现象又作了进一步分析:
这是一个历史时期的特有现象,为建国几十年来所未有。此外,还有我们主观上、工作上的问题。干部、党员、工人、农民的合理要求,如冤、错案的平反昭雪没有得到解决。中央规定的政策还没有在他们身上落实。这些人的正当要求,长期以来没有得到合理解决,必须看到这两个方面。
理论工作务虚会的当天,我记录了我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乘14次列车回到家中,父亲午睡已醒,还未下床时,我即找他谈了上海顶替之事,滕谷生之事,温州市面问题。父亲谈了他最近几次讲话的一个内容,就是现在社会上,尤其是年轻人似乎有民主个人主义者的发展趋向,表现为离开宪法要求自由、民主;离开发展生产要求提高生活;离开整体利益要求个人利益;离开马列主义要求解放思想。他说他只要求把问题讲清楚,根本不要再为此抓人,点名批判。
——1979年1月18日笔者《日记》
改革开放以来,父亲愿意向子女们询问一些社会上的情况,也愿意和子女们讨论一些政治观点和社会问题。但有关他的具体工作、“党内消息”则不会告诉子女,我们也从不多问。他之所以给我讲这些话,我之所以记录得还算认真,是因为我体会了他的用意:既怕子女们不谨慎、捅乱子,又想表明他的一种思想态度吧。
理论务虚会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开得完全成功,使人人满意,殊非易事。
但是,在这次会议上,理论界的同志们还是在解放思想、“真理标准”的旗帜下进行了深入有益的探索,例如,如何评价“以阶级斗争为纲”、“文化大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领导干部终身制、国际共运的“反修大论战”等问题。敬畏毛泽东同志为神的种种禁区、禁令开始被打破,更有意义的是,这次会议反映了我党、我国人民重新思考我们祖国过去走过道路的经验及教训是什么、今后应该怎样走符合中国实际的社会主义道路。会议力图为因“真理标准”大讨论引发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新时期的改革开放,探讨和提供一个新的理论基础。会议提出很多问题、观点和建议.近30年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解决这些问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时代的要求,意义重大。
这里不能不提到苏绍智和冯兰瑞在1979年2月6日的联合发言——《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阶段问题》。发言者开门见山: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阶段问题,是一个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过去也是一个禁区。发言者指出,自上世纪60年代初期开始,我党在意识形态中就强调在整个社会主义社会,直至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之前始终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都有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因此阶级、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发言者认为,这一论断缺乏依据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实践向我们提出划分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阶段问题。如何划分呢?发言者提到:Ⅰ、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阶段:(1)“过渡时期”。(2)不发达的社会主义。Ⅱ、发达的社会主义。Ⅲ、共产主义。……
发言者认为,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社会。发言最后严肃指出:把发达社会主义才应该做的事,拿到不发达社会主义阶段来做,就会发生过早地消灭个体经济、取消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想要取消按劳分配、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甚至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
胡德平: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胡耀邦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