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6 / 来源:财经 / 属性:回忆述评-回忆文章
一个包产到户,不出五年就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为中国人的生存和发展创造了最低限度的物质前提,称之“伟大”,有何不可?
农村改革一晃已经30年了。中国发生了太多出人意料、超乎想象的大变化,走上了有自己特色的和平发展之路,举世刮目相看。改革初期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常在我脑海中闪现,难以忘怀。时间隔得越久,越能咀嚼出其中深邃的思想意蕴,感受到中国改革和发展道路的艰巨性和复杂性。
“老大难”安徽出了“省委六条”
邓小平说:“中国的改革从农村开始,农村改革又从安徽开始。”这句话尽管没有收入“邓选”,但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强调过。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呢?
安徽是一个农业大省,上世纪50年代受“左”的思潮折腾比邻省更甚,接着的“三年困难时期”问题也比邻省更严重,饥饿、死亡的人数更惊人。以唱凤阳花鼓乞讨的逃荒者在长江、淮河、黄河沿岸城乡不断出现。当时省委领导人曾希圣采取一种“责任田”的办法,扭转了局面。“责任田”其实就是1956年在浙江温州、其后在四川江津出现过的“包产到户”;不同的是,这次由于省委出面试点并请示中央推广,范围更大,声势更壮,效果也更显著,农民尝到了甜头,普遍热烈拥护。
不料,1962年秋北戴河会议突然“重提阶级斗争”,“责任田”被指责为“复辟资本主义”。曾希圣被调离,安徽从省到基层的各级党政领导,几乎全被扣上“右倾机会主义”帽子,受到撤职或其他处分。接下来是“四清”和“文革”十年动乱。安徽的乱因为有此背景,自然不亚于任何省份。特别是当时省的“支左”领导人(也是党政一把手)热衷于“普及大寨县”。
大寨本来是一个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发展山区农业的好榜样,但“文革”中“极左”思潮泛滥,大寨被人为地拔高为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典型”,强调的不是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发展生产,而是“大批判开路”、“取消自留地”、“穷过渡”等“极左”的一套。学大寨升级为“大寨县”运动,“左”的扭曲加剧。而安徽这位支左领导人还争取要使安徽成为“大寨省”。因此,这个贫穷、落后的省份局势变得更加复杂、混乱,成为一个“老大难”省。
1975年,邓小平二次复出,“以三项指标为纲”,搞治理整顿,点将要万里当铁道部部长。万里不负所望,雷厉风行实现了“铁路安全正点万里行”。不料没过多久,邓小平被“四人帮”诬为“天安门事件”的后台,重新打倒,万里也作为邓的“黑干将”被打倒了。
1976年是大悲大喜的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位领导人先后逝世,7月唐山大地震。10月6日粉碎“四人帮”,局势好转。此后不太久,万里被解放出来。1977年夏,他被分配到湖北省工作。临行,他去看望邓小平,向老首长辞行。邓小平这时处于半解放状态,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但尚未公开露面。
他听万里说要去湖北,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要着急走,再等一两天。”邓小平向当时中央的领导人建议,安徽这个“老大难”要有个得力的干部去。于是,万里就没有去湖北而到了安徽。万里行前请示中央,一到任就以省委第一书记、省革委会主任、省军区第一政委的名义,发布一道命令:“支左”任务已胜利完成,全省各地各机关三日内一律欢送军代表回军营,要敲锣打鼓,不得留难,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交省委,统一转送军区处理。
这一斩乱麻的快刀遏制了纠缠不休的派性纠纷,迅速恢复、建立了起码的正常秩序。万里同省里二、三把手商量好工作部署,自己先下去作调查研究。抗日战争中,万里在晋鲁豫边平原打游击,对农村是很熟悉的,但进城后一直在城建、工业部门,没多接触农村工作。他下决心重新认识农村,从头做起。
安徽农村给他最突出的印象不是贫穷、饥饿,就是饥饿、贫穷,他越看越感到不安和内疚:“我们是靠农村起家的,农民是我们的父母,进了城就忘了娘了!”三个月调查研究的结果是,起草了一个省委农村工作六条(草案),简称“省委六条”,经过上上下下反复征求意见、修改和宣传、解释,这个文件逐渐为干部群众所认可。许多农民,特别是干部,开头疑惑很大:“六条”说“以生产为中心”、“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那么,“纲”还要不要呢?不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吗?
经过“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反对的声音逐渐减弱。而反响最大、争议也最多的,是关于联产计酬的问题。“省委六条”突破“三级核算,队为基础”的老框框,吸收一些地方群众的创造,允许生产队下分作业组,以组包产,联系产量计算劳动报酬,简称“联产计酬”。
广大农民认为“大锅饭”变小了,手脚也松了松绑,对此特别高兴。一些思想保守的领导干部和多吃多占的基层干部则强烈反对,质问“到底是三级核算还是四级核算?”这些议论反映到万里那里,他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三级而不能是四级呢?照我看,五级才更好哩!核算到户,家家户户精打细算,生产一定能发展得更好!”
“省委六条”是突破老框框的产物,但又留有老框框的痕迹。后来,省委根据实践的发展和农民的意愿加以修改,“学大寨”的内容被删去了,增加了要尊重农民的选择。“省委六条”为农民家喻户晓,全省农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机和活力。1978年秋,《人民日报》发表了记者姚力文的专访“一份省委文件的诞生”,并配评论,赞扬安徽省敢于突破的改革精神。
可以说,责任制1978年在安徽大显身手,农民喜欢责任制,还悄悄地说:“队不如组,组不如户,不包产到户止不住。”其实,他们也知道,中央不许包产到户,但还是忍不住私下里要说。
静悄悄改革唱的好戏
1978年年底举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伟大的历史转折点。会议毅然决定废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实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方针,还通过了一个加快农业发展的文件(草案),批判了左的错误,采取了25条增产措施,并明确指出:“一切政策是否符合发展生产力的需要,就是要看它能否调动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可惜留了一条左的“大尾巴”:“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两个“不许”成为人们头上的“紧箍”,压抑了农民正在萌动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安徽肥西县山南公社在借田抗旱中悄悄搞了包产到户。消息传到合肥,省直机关有些人强烈反对,指责此举违反中央文件,省委的方向、路线出了问题。万里强调,要理解整个文件的精神实质,关键在于调动群众积极性。他派人调查,开常委会作专题讨论,决定把山南作为试点,向中央请示备案,采取看一看的方针:“不纠正,不宣传,不推广。”
1979年夏,邓小平第一次游黄山。他不是一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改革开放的方针很得人心,他很高兴。但是,中央确定改革的重点是扩大城市国营企业的自主权,不料这个计划经济最顽固的堡垒,扩来扩去总扩不动。倒是听说安徽这个“老大难”有一些转机,从未上过黄山的邓小平便到了安徽。
上黄山那几天,他一直兴致勃勃,对黄山赞美备至。下山到南京,军区首长要向他汇报,他抢着说:“你们先不要汇报,先听我给你们说说黄山。你们每个人都应该上黄山看看。不登黄山不知祖国山河之壮美雄奇,不知我们祖国的伟大。”我想,邓小平身在黄山,心系天下,他当时的心态可能同农村形势逐渐显露的变化有关。
许多年后,黄山市委(当时的地委)找出一份老档案,是那次邓小平和地委几位负责人座谈的原始记录。这位“总设计师”多次插话,给他们出主意,要从当地实际出发,多发展林木茶竹特产;要搞旅游,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还说黄山美丽富饶,老百姓却这么穷,应该先富起来。“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最初的版本,据说便是这份记录。中国发展到今天,“先富起来”似不宜继续强调,但我们的路是这么走过来的,这句话在改革发展中发挥的重要推动作用是不能忘记的。
现在回头来看,安徽“省委六条”可说是在一个省范围内的拨乱反正。六条的实施是一种有风险的开拓性工作,是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声势,正好作为整个改革的突破口。邓小平很重视这一点,正像他后来对广东说的:“中央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你们要自己杀开一条血路!”那么,他不止一次强调中国改革从农村开始,农村改革从安徽开始,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是1979年春夏之交被调往安徽省委任副秘书长的,任务主要是协助万里做些调查研究,为省委起草有关文件,时间比较机动。我先到省里各地跑了一圈,熟悉一下情况。在此之前,我长期在山西工作。山西是大寨所在地,粉碎“四人帮”后,省委仍然坚持学大寨。对真理标准的讨论不大重视,思想上比较沉闷,农村更是死气沉沉。相比之下,安徽尽管贫穷、饥饿,却有了生机和活力。我写了一些见闻,以“特约记者”名义送《人民日报》发表,题目是“喜悦的希望”。
农民为什么如此喜欢包到组,对这个问题,我若明若暗,想再探一下究竟。于是,我去了改革气氛比较活跃的滁州地区,先到长江边上的全椒县。这个县有个老观陈大队,是个著名的先进大队。当时宣传,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先进大队大约占20%,其实未必有那么多。其中不少在极左思潮影响下,农田基本建设追求形式,作表面文章,国家投资不小,生产并没真正搞上去,群众得实惠很少。
老观陈不是这样,1970年贯彻“农业六十条”(《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时,就纠正了“大呼隆”,对生产队实行“三包一奖”的责任制,即包产量、包工分、包费用,超产奖励,减产赔偿。粮食产量年年上升。到1978年,当年向国家交售的粮食等于征购任务的3.9倍。还有粮食加工厂、轧花厂、油坊等队办企业,社员人均收入230.65元,高出全省全国平均水平一大截子,看电影、看病实行免费。
这个老先进的邻居南平大队的小圩生产队,是个著名的“老大难”。十年来,粮食总产量一直在15万斤左右徘徊。1978年却猛增到25万斤。为什么呢?过去“上地一窝蜂,干活大呼隆,计工闹哄哄”。现在实行联产计酬,包工、包产到两个作业组,两组之间你追我赶,互相竞赛,甚至出现了一股不超过老观陈誓不罢休的劲头。
老观陈那位老成持重的支书竟为此愁眉苦脸。他悄悄告诉我:“我们这里不少人也想分。”我去访问社员,确有些人思想有波动,他们一面留恋老观陈集体的家当多,一面又嫌一个队30多人,奖罚说不清,羡慕小圩包到组,五六户、七八户看得见、摸得着,效率高。“活没少干,粮没少打,戏没少看,集没少赶,多自由自在!”这件事对我有所触动。
来安县县委书记王亚美是个改革积极分子,很尊重农民自主的选择;形形色色的责任制花样不少,据说还有暗中包产到户的,只要增产增收,他就装聋作哑,不去干涉。我去后,他笑着说:“陪你去看看好戏!”说着就领我到了龙山公社中所大队的刘庄和小楼。这是两个相距不远的小村,正在苏皖两省交界线上,同江苏六合县为邻。只见省界那边田埂上用木棍支起的大字标语:“坚决反对资本主义复辟!”“坚决抵制安徽的包产风、单干风!”王亚美说:“早晚还有广播,说得更可笑。”
历史上习惯叫龙山这边为上江,六合那边为下江。上江穷下江富,上江闺女都是往下嫁,现在倒过来了。来安这边联产到组,粮食多了,日子越过越舒心。江苏那边死守集体经济,吃也难穿也难,上江闺女不愿嫁过去,下江闺女反倒嫁过来了。我到两三家看了看,那些下江姑娘都是欢天喜地地说联产计酬好。这件事对我也有触动。
凤阳县的责任制绝大多数是联产到组,他们自己称之为大包干。“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顺口溜当时已全县流行,不过,“自己”这时指的是“组”而不是“户”。凤阳的组分得比别的县更小,有的甚至只有三户:老子一户、儿子一户、女婿一户,和包产到户只差一层纸没有捅破了。一个青年农民眨眨眼睛悄悄对我说,组是自愿组合,分得小了,那些嘴馋手懒、多吃多占的干部都没人要,只有检讨错误,写保证书,才能当一名普通的组员。哦,原来如此。
我看了几个穷困村,农民家徒四壁,土坯墙,茅草屋顶,秸秆做门,屋内土炕占了大半,小桌也是土垒的,找不到一件木器,看了令人心酸。这对我的触动更大。此行走到小岗村附近而不知道,因为当时它没有“出世”。这个遗憾,三个月后就弥补了。
“双包”成为主流
1979年9月,中央召开了十一届四中全会。中央委托赵紫阳对三中全会关于农业发展的文件草案作修改,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前面提过,三中全会的好文件留着一条左的“大尾巴”,就是“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赵紫阳在有限授权的条件下,在《决定》中把两个“不许”改为一个“不许”,一个“不要”,即“不许分田单干。除某些副业生产的特殊需要和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家独户外,也不要包产到户”。对包产到户口气比较缓和了,而且允许某些例外,开了一道小小的门缝。
别小看这道小小的门缝,正是它使完全不合法的包产到户变为可允许、可接受,从而能在实践中大显身手。
万里开完四中全会,回到合肥马上就开省委工作会议,研究如何使已见成效的改革得到巩固,继续发展。就在这个会上,凤阳县委书记、严格为小岗保密的陈庭元,才第一次向省委“坦白交待”,把一份书面材料交给万里。万里接着材料站在那里就看,也没有问话,一口气看完了。几天后刚散会,他就踏着残雪到小岗去看。
小岗被折腾得太穷了、太苦了,几乎都讨过饭,还有饿绝了户的。18户人才冒着坐牢的风险,黑夜在昏暗中的马灯下按手印,搞包干到户。这比包产到户更彻底,更贴近分田单干,表现了灾难深重的中国农民与人民公社集体经济体制的决裂,追求自己生存和发展的大无畏勇气。这同中国人从古老文明传统中继承下来的闯劲、韧劲、男子汉骨气,同革命战争年代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一脉相承。这是是改革开放之初发自社会底层的最强音!
果然悄悄搞了一年就翻身了,小岗的粮食人均和增幅为当年凤阳县之冠,也是全省之冠。小岗人兴高采烈地把花生往万里棉军大衣的口袋里塞,万里不要,一位老太太笑着说:“往年想给也没有!”小岗人要求让他们试上三年,万里回答:“我批准你们试五年!”小岗人说:“有人打官司要告我们。”万里回答:“这个官司我包打了!”小岗的出现,带有悲壮色彩和戏剧性效应。后来的改革发展进程证明,合称“双包”的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后者省去了“小队核算”的手续,利益最直接,责任最明确,方法最简单,农民最欢迎,终于脱颖而出,上升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成为适合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农业经营管理体制——当然,它也还需要继续完善、提高,不过,这是后话了。
1980年,“双包”在全国各地都取得迅速的发展,也遇到强烈的抵制,形成全国性、群众性的大争论。连胡乔木、邓力群这样有影响的人物,也认为报刊宣传包产到户不宜过多,要掌握分寸。但邓小平不以为然。5月31日,他赞扬肥西的包产到户和凤阳的大包干,当前的主要问题还是思想解放不够。这些话就是同他们两位谈话时讲的。
邓小平肯定“双包”的讲话对形势的发展影响极大,但是,坚决抵制的还是大有人在。胡耀邦深知,对此起关键作用的是各省的第一把手。他接受万里的建议,在九月召集他们开了一个专题座谈会。省委书记之间发生了激烈的“阳关道与独木桥”之争,会上双方相持不下,有人甚至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说:“决不让包产到户,我要保持社会主义的晚节!”当时国家农委副主任杜润生机智地避开“姓社姓资”的问题,为会议准备了一份材料,用许多生动事例证明,包产到户是解决温饱问题的最好方法。
当时正是“左祸”长期横行全国结束不久,哪个省的一把手敢夸口说自己省里没有温饱问题要解决呢?于是,各不相让的一把手们达成共识,一致通过了会议“纪要”(即中央1980年75号文件),指出“包产到户是贫困地区解决温饱问题的有效方法,没有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性。”从此,一个“不要”又变成“没有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性”,大可放心放手去试一试。曾列为“不许”、备受责难的包产到户昂首挺胸、高歌猛进,在全国性群众性的大争论奋勇争先,变为各种各样责任制的主流。
接着便是五个“1号文件”连续出台。这是80年代农村改革的高峰,一系列辉煌的亮点。
1982年初的“1号文件”总结了1981年实践经验,明确指出“包产到户或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生产责任制,使之有了社会主义的身份和户籍,不许再予以歧视,从而推动改革大潮更加汹涌向前。
1983年第二个“1号文件”,把包干到户命名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并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赞扬它是“在党的领导下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合作化理论在中国实践中的新发展。”这一年,全国包干到户达到90%以上。联产承包普遍推广之日,便是人民公社自行消亡之时。没过多久,虽然中央没发过文件,全国各地人民公社的牌子却陆续不见了。从两个“不许”到“伟大创造”,中国农民登上高峰,走出困境,来到宽阔的天地,走向光明的未来。“伟大创造”四个字令人十分兴奋,当时却未深思,只觉得多年来困扰上上下下一个“老大难”问题总算初步解决了。如今回首前前后后的往事,使人如同咀嚼橄榄,回味无穷。
1984年,粮食在连年增产后再获丰收,总产达8100多亿斤,人均800斤,接近世界人均水平。赵紫阳总理向联合国粮农组织通告,中国的温饱问题基本上得到解决。这是个水平性数字,此后还会有起伏波动,但它无疑表明我国农业生产力已达到一定水平。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如果连温饱问题都长期解决不了,还有脸面说什么,有条件做什么呢?
一个包产到户,不出五年就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为中国人的生存和发展创造了最低限度的物质前提,称之“伟大”,有何不可?
相信农民还会有伟大创造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特色,在于没有改变土地的集体所有性质,只是通过经营方式渐进的温和的变革,引发农村经济陆续的、放射性的大发展,导致土地产权的部分改变。亿万农民压抑了多年的积极性、创造性火山一样迸发出来了。家庭有了剩余粮和其他产品的处置权,从而有了积累的功能,多种经营勃兴,专业户、小作坊、小商店不断涌现,带来整个农村商品经济的繁荣,带动了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进而推动国营企业和城市经济的活跃,也为日后民营企业的发展提供了劳动力、原材料和市场,真是一着棋妙,满盘皆活。
土地所有权虽然名义上仍属集体,但是当今历史条件下农民承包的土地,不同于过去封建地主租给佃户的土地。农民掌握了经营的自主权,实际成了掌握土地使用权的主人,这就造成土地所有权的部分质变。承包期先定的是15年,后又延长为30年。土地所有权一天不彻底解决,承包期就得延长下去。
现在正尝试土地流转制度,但所有权怎么彻底解决呢?农民既然创造了包产到户,还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吗?可惜有人把农民的呼声当成耳旁风了。十七大提出创造条件让群众拥有财产性收入,这是使人耳目一新的说法,可惜迄今无法在亿万农民身上实现。现在,农民最大的财产就是承包的土地,如果土地承包权不能自由流动、转让,何来财产性收入呢?
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实质,是让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在集体经济内部,通过经营方式的变革,创造了一大批市场经济的细胞,承包的农民由普通的劳动力变为经营主体。新中国陷入“左”的误区,走了一大段弯路;所谓“社会主义三大改造”把市场经济成分消灭殆尽,形成物质的严重短缺、匮乏,哪能满足千百万人千差万别的需要呢?亿万承包土地的农民生产的何止是粮食,有什么需要就会有什么样的商品!一改革开放,小商品琳琅满目,短缺匮乏的局面顿然消失。
可以说,亿万承包农民都变成了市场经济的“急先锋”,应运而生的兼业户、专业户和小作坊、小商店、小工厂的小老板们,则是上世纪80年市场经济复苏时的第一批市场主体。他们成为现在活着的中国人最先受市场经济洗礼的一批人。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必然继续发展并引发一系列后续变化,使中国的经济改革不可逆转,从而大大促进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
道路总是曲折起伏的:计划经济体制根深蒂固,条条框框死而不僵。最初,报刊上只能看到“商品生产”“商品交换”,不准用“商品经济”这个概念,“市场经济”更是百分之百的资本主义。1984年,十二届三中会通过一个改革纲领式的决议,确认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个概念,并指出“商品经济发展的自然历史过程不可逾越”。牢记这一点,就不怕有人开倒车。那场政治风波之后,不是有人对改革心灰意冷,视为畏途,也有人甚至声称“把私营企业捣个稀巴烂,让它断子绝孙”吗?否极泰来,新一轮改革热潮兴起,十四大报告不是又确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经济改革的总目标了吗?这就叫大势可趋,人心所向。有人逆潮流而动,不管本事多大,顶多不过使改革与发展的道路在一段时间内更艰巨些、更复杂些,但决不能挡住历史前进的脚步。
农村改革从酝酿到突破、到实现的全过程,充分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精神,是人的解放,是人的思想解放,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是当代史上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运动,解放了领导者的思想,也解放普通国民的思想。农民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农民的生存条件、思想状态决定了中国的盛衰兴亡,前途命运。封建时代的农民,受皇帝、官僚、地主的层层剥削和压迫,劳苦一生不得温饱,勤劳但是愚昧顺从,想不到自己救自己,只盼有个好皇帝、好清官,忍无可忍起来造反,也是打倒皇帝作皇帝,走不出循环往复的老圈子。
现在,时代变了,环境变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民变聪明了,五个“1号文件”,领导尊重农民,学习农民实践的经验,概括上升为中央的政策,农民更聪明了。这是实事求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优良传统的恢复和发扬,是领导与群众相结合的典范。可惜的是,由于政治改革严重滞后,城乡二元结构盘根错节,权力侵入市场、扭曲市场,权钱交易严重扭曲了公平竞争,农民生产生活的实质性改变不大,国民待遇问题呼吁至今未能真正实现。“假大空”远未绝迹。国民经济虽然持续大幅度增长,但是城乡、地区、贫富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
胡锦涛总书记提出“三农问题”是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2004年以来,新的“1号文件”又陆续出台了。十七大报告更把改革开放推上一个更高的新阶段,特别强调解放思想是中国继续前进的首要法宝,更是一语中的。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在党的领导下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合作的理论在我国实践中的新发展。”1983年第二个“1号文件”的这个论断,当时颇有人不以为然,经过20多年实践的检验,到底是谬误还是真理?能不深长思之吗?
(吴象,1979年调任中共安徽省委副秘书长。1980年任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室务委员,1982年兼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著有《阳关道与独木桥》《历史性的转折》《巨大的吸引力》《从昔阳到凤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