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8 / 来源:《口述改革历史》 / 属性:回忆述评-亲历自述
【人物简介】
严宏昌,1949年10月生。时任小岗生产队副队长,是小岗村当年分田到户最主要的组织策划者。村民“大包干”签订的“生死契约”,正是出自他之手。1978年11月,他带领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生产队的18户农民,冒着坐牢的风险把队里的土地分到了户。小岗村的“大包干”是中国农村改革一个起点,在带动中国农村改革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签契约按手印,偷偷“分田到户”
当时的小岗村很穷,是标准的“三靠队”(“三靠队”:吃粮靠返销,生活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生产队)。小岗村从1956年进入高级社,1958年开始“大跃进”,紧接着又是3年困难时期,饿死的人不少。这以后就实行了“责任田”,激活了农民的劳动积极性,虽说最后“责任田”没有继续下去,但这也证明了小岗村的土地并不是不能长庄稼,农民们尝到了一点甜头。十年“文化大革命”,也是小岗村不太稳定的十年,整个小岗村根本没有集体经济,生产没法干了,人心也散了,这就是“大锅饭”的弊病。
1978年8月,我回到了小岗村。公社副书记钱金喜组织小岗队新班子的选举,我被选上了。有个长辈叫关金珠,他一把拽着我肩膀,说:“宏昌呀,小岗村所有男娃全当过干部了,比你小的也都干过了,就剩你了,这回你就带领我们,一天只要有两顿菜稀饭喝我就满足了。”我听了心里头挺不是滋味,特别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我听了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说:“宏昌呀,我不瞒你,我想喝一碗洋面浆,十年了,我都没喝上。”当时我这心里头,就堵着个大疙瘩,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睡都睡不着。
我先是尝试了多划自留地的办法,结果证明这行不通。于是我请教了一些长辈,问小岗村究竟该怎么干?有个长辈说:“宏昌,我们还是怀念过去‘土改’那段时间,但现在没有这个政策啊。”我心里就有数了,其实我也早有这个打算。回来后,我第一个找了严学昌,和他说了我的想法。当时他说:“宏昌呀,这人人都想干,但是谁又敢干?”
那时候,不要说你干了,只要有人汇报上去,你还没干,“反革命”的帽子就戴上了。最后我说,我们要瞒上不瞒下,偷偷干。小岗就这20户,我们采取地下党的工作方法,单线联系a,问问大家可愿意这么干?这么一问,大家都说愿意干。但是谁来带头?谁敢带头?这个问题我心里有数,但不吱声;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也不吱声。没人敢往外说呀!
于是我发通知下去,所有小岗村在外要饭的家主,回家一个,就扣下来一个,等所有当家的到齐了就要开重要会议。虽然我没讲开什么重要会议,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等了一二十天,最后18个家主都到齐了,还少2户——关友德、严国昌到江西要饭没回来,又联系不上。已经回来的家主就找我说:“宏昌呀,我们不能在家等了,你看我们家老婆孩子都在外要饭,我们在家等这么多天了,再不出去就受不了了。”
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由关友德的叔爷关廷珠、严国昌的大儿子严立坤为他们担保。这些安排好了,我马上回去通知大家:当天下午开会,地点就在严立华家。严立华家在村里最西头第二家,一般人不朝那儿去。
严立华家没有板凳,就一张破桌子摆在中间,大家于是都蹲在地上。我看大家都到齐了,就拿出一包烟来拆开,一人一根。烟分完了,我就开始讲:“我招呼你们来参加这个‘重要会议’已经20多天了,今天才有机会聚到一起。我不说你们大概心里都明白吧?我们小岗村,已经穷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吃了国家20来年的粮食供给,我们愧对党养活我们这么多年!我们是农民,有手有脚有力气,还有小岗这片土地,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不但不能为国家做贡献,反而拖了国家的后腿。作为小岗人来讲,我们直不起腰,见不得人啊!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要大家一起找出小岗村怎么搞好下一步生产的办法,让我们不但不要吃国家的,用国家的,而且要对国家有贡献,这才是我们小岗人作为农民应该做的事。”
有长辈说:“宏昌讲得对,你那种办法,你不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用这种办法干,肯定能干好。你不要怀疑,我们都是过来人,现在小岗一头牛都没有,没法犁田,我们就用手挖爪刨,只要能把地分给我们干,我们保证干到粮食不但够自己吃,还对国家有贡献。但是有一条,谁敢带头这样干?国家没有这种政策,你干了,就像碰高压线一样,碰上去就没有命了。”那时候生产队不通电,谁也不知道什么叫高压线,民间传说高压线厉害,一碰就得死,所以他们就用它来形容“死”。
我说:“既然你们说一定能干好,作为干部,我们就是有责任带头干。但不管怎么说,‘农业学大寨’正在劲头上,这时候我们这种干法,肯定不符合国家政策。但是,马列主义的书我也看了不少,我们是干实事还是搞教条?我相信,如果我们能瞒住大家这样干一年,等我们取得效益的时候,就能理直气壮地向党汇报。如果我们的党认可了,我们就继续这样干;如果说不准我们干,到那时候我们就是犯罪,就是要坐牢,要杀头,这也是我们的命!”
“我们天天唱《东方红》,我们的共产党是领导全国人民走向幸福的,是老百姓的大救星。社会主义要的是什么?要的是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发展,领导全国人民过上富裕生活,并不是叫全国人民到处去要饭,过得这么贫穷。你们放心,如果我们走出了这条路,我相信党会对我们实事求是的。但是我有个要求,既然是我出来领着你们干,那你们收到的粮食,必须要踊跃地贡献给国家,第一要保证国家的,第二要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是我们自己的。分地给你们,你们多出力、多投入,干得好,你家粮食就收得多,完成国家和集体的之后,你剩下的就多;你偷懒不投入、不出力,粮食就收得少,但你也得完成国家和集体的,那你剩的就少。如果你不答应我这条件,那就不行。”当时我给他们总结3句话:“完成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分地一家一户干,人人都愿意。但口说无凭,我要大家立下字据。我把刚刚发完烟剩下的淮北烟空盒子拆开,把两张纸都铺开,就在上面写。当时严立富坐在旁边,说:“宏昌,那字写得太小了,我当记工员的时候买的薄纸,还剩在家里。”他回家拿了两张薄纸,我在那上面写好了前面总结的三句话。最后有人说:“宏昌啊,那如果倒霉了,你到那时候要怎么办?”大家就商量:“如果宏昌要倒霉了,我们剩下的人排着给他送牢饭。那如果大家都被逮去了呢,只要一天还能给二两稀饭喝呀,我们就认命了。”也有人说了:“都逮去是不可能的。”最后有人说:“那如果他被逮去了、坐牢了,或者杀头了,这都很难说。他家的小孩怎么办?我建议只要我们家小孩能念书,也要保证他家的小孩能念书;我们家小孩有饭吃,也必须要保证他家的小孩有饭吃;我们要饭,也领着他家的小孩,大家要把他家小孩养活到十八岁。”我就把大家说的“保证将我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随笔写上了。我加了个“们”字,是因为这是由我们三个干部带头干的。
写好了,我把20户的名字都列上,还差个带头的。前面讨论了,“千将有头,万将有尾”,没领头的一切都是空啊。我说:“既然你们要求了,那我就带着你们干。”最后我把我的名字签好了,还没盖章呢,我就问严俊昌、严立学,让他们在前面带头的地方签个名。他们都说在户里签,户里签就户里签吧,我就在带头的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我的私章,所以在那张契约上有我两个名字。
这里边还有个问题,当时写到日期,问谁都记不得,大家都在各地要饭,一天到晚只知道怎么弄一口吃的了,哪还知道是初一还是十五?而且我们农村都记农历不记阳历。后来大家说,应该差不多快到阳历新年了,估摸着就是12月了,所以我就写的12月。过了两天,我在供销社看见日期是11月26日,往前一推算,才知道那天应该是11月24日,我们把日期写错了。
契约书写好后,我要求他们不要告诉家人,只有今天参加会议的人知道。如果有人问这田怎么搞的,就说分到户来耕作,一亩地做好了给记多少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就按照这样办。
所以我们就开始分地。小岗队有千百亩地,从一个队里头,去分一户一户的地是不容易的。我们就采取一个队划成两组,两组再划成四组,四组再划成八组的方式,形成爷们组、弟兄组,那还不好分吗?这不就等于到户了吗?所有能分的全都分到各家,哪家要是觉得没分好,我们再去处理。当然这里面也有很多矛盾,我们都想尽办法解决了。
这之后不久就要过春节了,有人来告诉我,说公家牛房的牛粪被人抢了。那牛粪堆了多少年都没人往田里挑,当时我一听就笑了,说:“可是真的?”他们说真的。我说这是好事,你们要挑也赶紧去挑。最后挑得连牛房的院墙土都被老百姓抢到田里去了,一二十年没看过这个效果,现在出现了,这就证明,群众的劳动积极性真的已经被激发了,这是好事。
于是我趁机招呼老百姓把小岗的冬耕田翻出来,春天好生产,不然到春天都变成荒草地,没法耕种。我鼓励大家去亲戚所在的生产队借牛、借犁子,把冬耕田给犁了。这个冬天小岗村翻出了几百亩地。
但是这个时候犁冬耕田,公社和周边的生产队就怀疑了。人家说奇怪了,任何地方冬耕田都没犁,小岗村今年怎么一下犁了几百亩地?而且借的还都是外队的牛和犁耙。但我们什么都不说。
我想,这一次我带头干,我的责任非常大,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这种方法干不赢,明年我肯定要进监狱;如果干赢了,用事实向党汇报,可能我还有一线希望。只能赢不能输啊!所以地犁过以后,我真是愁得睡不着觉,一天到晚除了翻书,就在想怎么做。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中买了两斤花生粒子,父亲跟我说:“今年冬耕田犁出来了,没有肥料,种别的庄稼肯定也长不好,但花生没有肥料照长,过去种地,哪块地孬我们就种花生。”父亲的话提醒了我,我就一粒一粒数,按最保守的算法算了一笔账,算完之后我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觉,我认为这是最有把握的,肯定能干赢。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开社员会,把种什么、怎么种、怎么算账跟社员讲解了一遍。我要求他们每家最少一口人种一亩花生,多了也不反对。家里有鸡的卖鸡,有猪的卖猪,能变钱的都卖掉,去买花生种子回来,能种多少种多少。今年把小板凳卖掉了,来年卖掉花生的钱就能换一把椅子,这还不放心吗?大家都说好,都愿意这么干。最后借不到钱的连自己的供应粮都卖掉了,到处去买花生种子。我们那年一下子种下去300多亩花生,人均种了将近3亩地!
我们种的是春花生,到接近立夏的时候,那花生棵像大盘口一样大,一棵一棵摆得像旗子似的,连片几百亩。周边的群众都感到新奇,整个滁县地区也找不到这样的效果。有人反映到公社,公社就怀疑我们把地分到各家各户了,一次一次给我们施加压力,说我们一定是把地分了,那么小岗村所有的供应粮、化肥、种子、牛草、贷款等,凡是国家给的,一律不再享受,并且公社还要斗我96场,说我在搞资本主义。
化肥不给我,我就招呼老百姓在家搞农家肥;牛草不给我,我就想办法到别的公社去借、去赊。不给种子我可真没办法。那时候的种子在市场上买不到,全要制表到粮站去领。不给供应粮,家家都没有粮食烧锅。我就给群众开会,动员大家一定要自己解决困难。那时大人在田里干活,小孩拎着大茶缸小罐子,拴上绳,到周边要饭,要来饭就拎到田里给大人吃。
我们就是这样把几百亩花生种了出来。之后我就问上面要稻种,眼看打稻种的季节就要过去了,稻子在夏至后再种下去,就不结稻了。离夏至还剩3天了,我找严立学和我一起去找公社书记张明楼。到那里跟他好说歹说,我都给他磕头了,他就是不给,说他不会支持我搞资本主义的,并且还要批斗我。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和严立学回去了。
我回到家里正吃饭时,严俊昌跑来,一把抓住我肩膀晃着说:“宏昌宏昌,赶快跑,上面恐怕来逮你了,你犯法了,有一辆小车在那停着,来了好几个人。”我说:“就算我犯法了,我往哪儿跑啊?犯法就犯法,我哪儿都不去。”正说着呢,来了个人,就是梨园公社的青年团书记,他说:“宏昌,后边有人找你,叫你去一趟。”我就跟他去了。
快走到地方的时候,张明楼书记指着我对一个人说:“就是他第一个搞分田到各户。”等我走上前了,他就跟我介绍说:“这是我们县委陈书记。”县委书记到农村,我从来没见过呀。陈书记说:“是你把田分到户了吗?”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想跟他说真话,又怕他不允许,心想该如何回答他。
正迟疑的时候,他说:“我问过那边搓花生的妇女,那妇女说花生都是分到她们各家各户的,有这回事吗?”我说:“花生是小农作物,是分到各家各户的。”“不对吧?我听说你把所有的地都分掉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对他笑笑。他问我:“你这样分到户,能干好吗?”我说:“能干好,只要允许我这样干,我不但能干得叫老百姓不吃供应粮,不用救济钱,还要对国做贡献。”“你真能这样吗?你要真能做到,我三年不叫你对国家做贡献。”我一听,正合我意,就说:“陈书记你要真叫我这样干,我保证到秋天就有效益。”“那你要干不好呢?”“我既然能把它分下去,我就能随时收回来。”
后来他单独把我拉到一旁,说:“宏昌呀,你们这样干,我也知道能干好,但是现在没有这种政策,以前给你享受的牛草、贷款、供应粮的待遇,不能再给你们了,和政策不符呀,我看你就别要了。种子呢,我让张书记给你。”我说:“谢谢陈书记,什么都不给我,就给我一点稻种,我就满意了。”他说好,回过头对着张明楼书记说:“张书记呀,我看呀,小岗村他们的稻种你就给宏昌吧,再不给他,马上过期就不能种了。”张书记没有办法,说那好吧。所以当天晚上我们就把稻种挑回来了,连夜分到各家各户。
陈庭元书记临走时又说:“张书记,正好你们板桥区的领导也在,你就叫他干一年吧,他已经分到各家各户了,并到一起,账也不好算呐。”张书记说:“那他这个算资本主义啊。”陈书记就说:“好,我们就算他是资本主义了,我凤阳县3000多个生产队,他一个队搞资本主义他能搞到哪儿去?他不就是为了多收一点粮食,能吃饱饭吗?”陈书记允许我们干一年,给我们吃了第一颗定心丸,我们对他相当尊敬。
在县委、县政府、板桥区领导的关怀下,我们放开手干。1979年秋天我们获得了丰收,当年油料作物总产35200斤,卖给国家24933斤,而我们小岗村的实际油料任务是300斤,一下子就完成了百十年的任务。我们的粮食总产132370斤,相当于1966—1970年这5年粮食产量的总和,一下子卖给国家24995斤,实际任务是2800斤,完成了国家多少年的任务啊!以前我们生产队,一头猪都不能贡献给国家,这一年,家家都留1头猪,向国家卖了35头肥猪,实际任务是1头。所以我们这还不算踊跃对国家做贡献吗?上面领导来调查以后,肯定了我们的产量,说我们不是搞浮夸,是实实在在的还留有余地。
压力太大,县委也顶不住了
1979年,小岗村的人均收入达到400元以上。有些大户,一户就收全队过去一年的粮食。效益出来了,周边人一看,这小岗村一年有这么多的收入,人人都想这样分到各家各户干呀,所以大家都悄悄地瞒上不瞒下地学了我们小岗。
这样公社的压力就很重了啊。张明楼书记说,小岗像瘟疫一样影响了人家。紧接着《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登了张浩的来信,批判“分田到户”。再加上地方的一些领导思想不统一,最后逼迫小岗必须并起来。陈庭元书记表了态,他也顶不住了:“小岗是我同意干的,这一年成绩不少,就是国家的一些重点试验单位,也没有小岗这样好。小岗一年没要国家一分钱搞得这么好,但是,现在政策的原因,而且周边又暗暗地都学了小岗,怎么办?我也知道责任重大,小岗是我允许干一年的,大不了我再叫它并回来。”
但是我坚持说现在不能并。这个点子是我想的,天上这个洞是我戳的,现在不管怎么样,再大的错误,由我去顶。我坚持保留我的意见。所以之后板桥区委书记、副书记一天到晚盯着我、劝我。他们天天来找我,我就搪塞,老百姓还是相信我的多。虽然1979年5月我就已经被撤职了,但没想到老百姓还都听我的,他们说你不并我们都不并,结果全队都不愿意并。
1979年秋天,凤阳县顶不住了,周边的芜湖、定远、嘉善都学小岗也分了田,这股势头一直蔓延到和江苏的交界。压力太大了,最后没有办法,陈庭元书记来找我,做我的思想工作。我说:“陈书记,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会再回头了。对与错,留给社会去评价。这一年小岗有这么大的效益,学小岗,哪个地方都会有这么大的效益,为什么不愿意这样做呢?”陈庭元书记最后说:“那你真不怕倒霉啊?”我说:“真不怕,杀头我都去。今天杀了我的头,将来还会有人像我这样做。我是王小二盖猪圈——一心门朝南了。陈书记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并,我也绝对不会连累你。你对小岗这么关心,我心里感激你。如果我倒霉了,你受牵连了,小岗人就是要饭也要养活你陈书记。”当时陈书记眼泪都掉下来了。
最后他说:“好吧,后天你到凤阳去一趟,你敢去吗?”我说哪里我都去。说完他就走了。我没给家里任何人讲。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挨个看看小孩,我意识到,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看完4个小孩,我就准备走了。
走到门口,我心里头始终很难过,我真要坐牢被杀了头,我这些小孩怎么办?虽然人家说要把我小孩养活到18岁,但人家也都要饭了,拿什么来养活你孩子?我强忍着眼泪,在门口走来走去。正好被我老婆看见了,我想想瞒她也瞒不住了,就给她讲了。我说:“我对不起你,我这趟去凤阳县,可能回不来了。这4个小孩,你们姊妹4个,一人给我带一个,一定要把小孩养大成人。如果说还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会报答她们(哽咽)。”说完这话,我老婆就哭了。我说:“不要哭,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但是我放不下你们娘儿几个,放不下我的父母,以后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父母,把小孩带出来。不要怕告诉孩子说我被枪毙了、杀头了,他爸爸没干孬种事!他爸爸为的是能让大家吃上一碗饭,不是为了自己!我该走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我就这样走了。到了凤阳县,我直奔县委,吴庭美叫车把我送到了党校。
我一进去,陈庭元书记就介绍说,这就是小岗队的副队长严宏昌。我一看一屋子的人,七嘴八舌的,当场就给我定了性,说:“你是拉社会主义倒车,挖社会主义墙脚,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标准的‘现行反革命’。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我还能讲什么呢?我就只能跟他们辩论了,我说:“你说我是‘现行反革命’,从哪儿说起?你说我拉社会主义倒车,究竟社会主义的方向是什么?是叫人要饭,还是叫人对国家有贡献?我们贫穷叫社会主义,还是我们富裕叫社会主义?你的那个社会主义和我讲的这个社会主义,是互不相符的。我认为我在搞社会主义,你认为你们在搞社会主义,我有点想不通。”最后我就把小岗村的经过,从前到后这一年的效益,对国家的贡献,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他们摆不过我呀,我那是事实呀。那人就从座位上愤怒地站起来,把手一比量,说:“我们宁愿你们小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国家皇粮,也不准你们这样干!”有人说:“莫跟他讲了,把他送去吧。”就要把我送进监狱。我说:“你今天把我送进去,我心里也是不服的!”
我要求给地区打个电话,因为之前地委书记王郁昭和7个常委看了小岗村的整个状况后,在我家碰头开会。王郁昭表态说:“陈庭元能批你们干一年,今天我们地委就能批你们干三年。如果这三年,哪个说你是‘反革命’什么的,随时随地找我。今天我们在场的7个人,找到哪个都算数。你直接找人也行,打电话找也行。”那时他就在我那个小笔记本上写号码,写好了,交给我。所以当时我就非要给地委打个电话,我说打了电话再逮我也不迟。
我要拿电话,有人就把电话拖过去了,说:“你个‘反革命’,还用我的电话?”我说实在不给我打,我到邮电局花两毛钱打。他说:“你还有这机会吗?”我当时想,我是没这机会了,把我逮进监狱,我哪有这个机会呢?我就抢那个电话,一抢电话,有人就把电话给搂过去了。最后,蹲在墙根底下的陈庭元书记站起来说:“你叫他打一个试试。”王郁昭的电话我死记烂背在心里头,正好那天派上用场了。
没打通之前,我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万一找不到王郁昭,他们肯定把我搞监狱里去了。电话一打通,我心里怦怦跳呀,也不敢说话,心里不停地想,一直等那头说话了,我才跟他接上话。
“我找滁县地委王书记。”
“我就是呀。”
“我是小岗的严宏昌。”我心里这块石头一下子放下来了。
“你在哪儿?”
“我在凤阳,他们要把我往监狱里送呢。”
我正说着话,陈庭元上来,把电话抢过去了。王郁昭说:“我听说你们现在要逮他?暂时莫逮,我们下个月1日到省里开会,我们再碰头。等从省里开会回来,你再逮他也不迟,现在先把他放回去。”陈庭元挂下电话说,地委的确有这个意见,不能逮,王书记叫暂时把他放回去,等下个月1日,到省里开会后再说。大家于是都不吱声了。
我说:“陈书记,你叫我回去,公社还说我是‘反革命’呢,我还是不敢回去呀。”他说:“我马上跟你们梨园公社张明楼打个电话,你回去后,要一如既往地叫老百姓搞好生产。”因为我临走的时候,有很多老百姓不愿意播种了,化肥也不愿意朝田里撒了,他们知道我是“现行反革命”,马上要倒霉了,这田过几天也不是自己的了,马上要并回去了。
这以后我就回家了,到家已经十点多,娘儿几个在家哭呢,邻居都在我家坐着。正好这时我推门进家,大家非常惊讶,都问我情况。我说:“被地委书记王郁昭救了,但是到下个月1日怎么定我,还不知道呢,我这两天还能在家陪你们。”
我那时心里也没有底。从那天起,我就天天在家写小岗这一年的经过,写小岗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土改”,一直到我“包干”这一年的成果。我就这样一直写,没上过床睡觉,觉得时间不够,困了就趴桌子上眯瞪会儿,醒了再写。所以说,中央收到我那么多的材料,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接着陈庭元书记就派吴庭美来写小岗的调查报告,材料都是我提供的。我总认为他是被派来帮我打官司的,帮小岗人的“包干”打官司的,所以我天天在家里搜集材料,每天早上我起来送材料给他,送完就回来,再了解到有什么情况,我再送过去。
后来在省里的会上,吴庭美写的调查报告《一剂必不可少的补药——凤阳县梨园公社小岗生产队“包干到户”的调查》被陈庭元交给王郁昭,王郁昭转给万里。万里一连看了三遍,看完之后,他就想来小岗看看了。
万里来小岗了
当时接到通知,说万里明天8点钟到小岗,我们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省委书记要来小岗,怕的是如果他不准我们继续干,我可能当天就要被带走。我那心里头始终堵得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万书记究竟是什么态度。我跟妻子说,我的命运就看明天省委书记对小岗的态度了。如果不准“包干”,你也不要伤心,带着小孩慢慢地过吧,我明天肯定会被人带走。
我正说着,忽然有人敲我家门,我寻思这时候都11点多了,会是谁呢?起来开门一看,是我们板桥区委书记、副书记两人。
“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
“我们能睡着觉吗?明天万书记来,今晚提前来看看你。如果万书记不叫你干,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如果万书记允许你这样干,你可能替我们说句话?说我们地方老百姓都愿意这样干,都要求要干。”
我非常感谢这两个书记,这么晚了,还来关心我们小岗的事,还嘱咐我明天怎么汇报。我说:“跟万书记汇报这事,你们放心,我搁家一天到晚写这些材料,这都是我轻车熟路的,叫我背我都背得出。万书记来我会实实在在地汇报,一点空话都不能讲,但是我有什么说什么,怎么做的我就怎么说,犯法就犯法,好也好,坏也好,我只说实话。”他们说:“对,我们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你说实话,我们支持小岗的做法。如果省里不同意,哪怕你讲到北京,没有钱我俩给你出路费,我们工资也不高,一个月百十块钱,家庭还要生活,我们两个书记一人给你200块钱。”我听到这里,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温暖,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这么冷的天,又是半夜,板桥离我们十四五里路,两个人是急奔来的,那时连个脚踏车也没有,就是走来的,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很感动。
他们走后,我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了,早饭也没吃,就在村里转。到了8点钟多一点,我就在最西头等着,看见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个穿黄大衣的大高个子,我估计就是万书记,后面跟着市、县领导。我就朝前走去问:“首长是万书记吗?”他对我点点头说:“我是。”他跟我握握手。地方领导就介绍说这是小岗队的干部严宏昌。介绍完,我就指指我们村子,说我们朝那头走,欢迎万书记来视察。他问我是不是能随便看,我说:“万书记您随意看,您高兴看哪家您去看哪家,随便您看什么。”他说:“看起来你这里是真的,你去过大寨吗?”我说早去过。他说:“大寨是固定的一条道路,固定的一个地方,固定的有人带着讲解,你走在路上要看到有个岔路,想过去到那家望望,就插个小牌子写着游人止步,或者写着谢绝参观;见到小孩想问话,小孩不理你,直接就跑掉了,问到大人,大人像哑巴一样不搭话,你这就跟大寨不一样了。”我说:“万书记,随便您看,怎么看都不管。”
于是,万书记从西头到东头挨家挨户地看,一家都不落。他看的是什么呢?第一,看粮食。各家有多少粮,用手往粮堆里拨拨,用脚踢踢,看有没有造假,看得非常仔细。我解释说:“各位首长,我们这里不会有半点假,实实在在的,是什么粮食就是什么粮食。你看我们一家家门口堆的草垛,就是收庄稼的草呀,你看我们家门口的草垛大小能不能跟上过去生产队集体的草堆呀?”那些人看看说:“对啊,这一家家都是这么多草在这儿堆着,那粮食肯定假不了。”第二,看各家的箱子。万书记说,你们丰收了,是不是家家都添一点新衣服?箱子里放的都是什么?我说,过去要饭的时候,箱里什么都没有,一件一件的破烂衣服都搭在一根绳上,现在添置新衣服了。第三,看各家的锅,他要看看老百姓吃的是什么。又看各家的桌椅板凳,看得非常仔细。
因为是一户一户地看,看到最后就到我家了,万书记就坐下来了。当时我家里头就放了一张桌子,之前也没考虑到他一定会在哪家休息,所以临时把桌子搬过来放在中间,我坐在桌子那,坐西面朝东,他是坐东面朝西。这一张桌子就坐了我们俩,各级领导都坐在万里的后边。
我心里没有底啊,这跑了一圈,他从没跟我说过一句放心的话,我坐那的时候心里头怦怦地跳:万书记愿不愿意让我们这样干呢?万书记就讲了:“你不要怕,我这次来小岗呢,也是会议一散会就过来了,听说你们小岗搞了‘包干到户’,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小岗的情况,你把小岗所有的前前后后的经过,讲给我听一下。”我说:“万书记你要我从哪讲起?”他说:“你从什么时候记事,就从什么时候开始讲。”他给我一下把时间线拉得那么长,当时我脑子里就一懵,哪还想得起来什么思路啊,心里七上八下的,讲话都讲不成句。他说:“你想想,不要有顾虑,有什么你就给我说什么。”我心想怕也没用,于是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就开始向万书记汇报。我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50年“土改”开始讲起,一直讲到1978年的“大包干”,1979年的大丰收,讲了将近3个小时。整个过程他只是听,一直不吱声。等我汇报完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早就想这样干了,就是没人敢。”
听了万书记的话,我心里的一块巨石陡然间落了下来,当时真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头!我说:“万书记,谢谢你,谢谢你!”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我想能听到这句话,最起码我这命也能保住了。
他接着讲到他在外国参观的经历,他考察了美国的农庄、日本的农庄和华人在国外搞的农庄,每家都有一排排的小瓦房,有的还有小拖拉机。当时听得我心里好羡慕,我们住的是篱笆墙、破草房,还东倒西歪的,瓦房、拖拉机我们想都不敢想呀!我说:“万书记,我们农村要能走到那一步,就好了。”他说:“你们会的。如果照这样干下去,你们不仅会有拖拉机,也会有一排排小瓦房。”当时听万书记这话,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我们没敢往这处想呀。
最后我跟万书记说:“我这样干,有人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拉社会主义倒车’。”他说:“有这回事啊?我们社会主义是要农民富裕起来,解放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农村还这么穷,我们都有责任啊!你们就这样干,县里叫你干一年,地区批你干三年,我批你们干五年!如果谁再说你是‘现行反革命’,这个官司你交给我,我来帮你打!”我又说:“万书记,还有其他人也想学我们这样干。”一听我提到这个,板桥区委书记忙凑过来,对万书记说:“其他的老百姓也想学小岗,怎么弄呢?”万书记说:“谁要学就学呗,只要对国家有好处,对国家有贡献,能提高农民生活水平,谁愿学谁学,你们不要像唐僧对孙悟空那样老念紧箍咒,少念几遍紧箍咒他不就自然学成了吗?”
当时板桥区的两个书记就给他作揖了,说谢谢万书记!那一天万书记在我家的谈话,其实是冒着很大很大的风险的,当时中央没这个政策。他说:“我们要实事求是,今天我来看小岗,小岗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浮夸,我非常佩服,也非常满意,你们就这样干,我批你干五年,五年以后我再来看你们。”
12点多他们就要走了,车子发动后,一连停了3次,万书记下车叮嘱了我们三件事:“第一,你们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搞浮夸风啊。第二,你们一定要多养猪,农村要想把粮食生产搞上去,要多积肥料,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化肥厂啊。你们每一户一年最少养两头猪,肥料也有了,到时候向国家贡献一头,自己留一头过年,生活也改善了。第三,一定不能卖‘过头粮’啊!每家收多少,除了对国家的贡献,自己要多存一点粮食,不能为了粮食产量搞浮夸,把粮食都卖给粮站去充斤数,最后自己不够吃。你们要记住,任何人叫你们卖,都不能卖‘过头粮’。”我说:“万书记,我向您保证,一定实实在在,粮食生产我们搞好,养殖业务我们也会搞好,并且坚决不卖‘过头粮’,留足粮食改善生活。”他说:“你们的生活水平能提高,我就放心了。”后来,我们一直按照万里书记的教导组织生产,一不求名、二不求官、三不求利,我们就实实在在地干,能做到什么样我们就做到什么样。
万里说的话真的实现了
万里走的第二天,全凤阳县都知道了,老百姓自动学小岗,把土地都包干分掉了。因为万书记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啊,凤阳县农村的“大包干”得到了省委书记的肯定,我们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但是困难还是有的。头一年虽说人均收入达到400元,但我们的生产资料相当薄弱,好几家用一头牛,住的都是破草房,很多年得不到修缮。虽然说当年大家都有点收益,但是小岗穷了20多年,每家都有很多债务要还,这一年小岗人把个人借款、公家贷款,全部还清了。我们向陈庭元书记申请了贷款和计划指标,买牛买化肥,他同意了。这年秋天,我们有富余的人家都买了耕牛和肥料,每家都有一两吨肥料搁那准备生产,所以底气也足了。
从那以后,小岗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1979年我们收了13万多斤粮食,1980年我们的粮食产量达到22万多斤,1981年达到了35万多斤,一点点进步,一年比一年高。从没有牛到有牛,从有牛到有拖拉机,从拖拉机到半机械化,再到全面机械化,小岗的粮食产量就这样一步步增加起来了,最高的时候粮食产量达到60多万斤。所以说在农业上,我们始终没放松。
在养殖方面,我们养了猪、鸡、鸭、鹅等禽畜,这部分的生产也没落后。另外,我们卖粮只卖余粮。今年收的粮食除了吃的,剩下的要一直留到第二年的粮食收下了,才把旧粮卖掉。我们就按着万书记的话实实在在地干,用5年的时间真的实现了他说的盖瓦房,在过去,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1982年我写了一封信给万里,他那时候已经是分管农业的副总理,我请示他,农民能否买拖拉机?过去私人是不能买的。他给我回了一封信,准我们买,但是需要计划指标。后来,我得到安徽省政府的支持,要来了计划指标,第一个买了四轮机a。所以一步步走下来,小岗村有了新面貌,万里当初说的话实现了。
那时我们想都不敢想会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包括当时按手印的包干契约会成为国家文物,哪敢想啊!那时就是为了吃饭,能吃饱饭,也能对国家做贡献,这是我们农民的心愿。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小岗能带头点燃中国农村改革这把火。我一直在想,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最后党的认可,没有当时这么多领导默默的支持,我把命丢了也做不成这些事啊!我在没有政策的情况下这样做,没叫我坐牢也没杀我头,对党、对这些领导,我能不爱他们吗?真是比亲情还亲呀!我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和关怀,只有把小岗的生产红红火火地搞上去,才是我能给他们最好的报答。